阿郎...【申】
2005-11-02 09:49 | 林柯
初见阿郎的时候，他极其虚弱消瘦，纯粹的皮包骨，各处关节夸张地凸现，满身伤痕，颧骨高高耸立，倔强地挺拔着，眼眶深深地陷下去，眼里布满血丝……
我曾经一度担心他会就此死掉，在没有人知道的情况下，或者刚刚转头，他便摇摇欲坠直至摔下树去，花一般坠落，然后花瓣纷飞，就这么终结，从此世上再没有阿郎这个人，不对，嗯…是猴子。
“用生命敲击地面的声响，其实并不清脆，没有像开先所想的那样多么的坚硬，我们总这样高估自己，或者莫须有的妄自菲薄…”
我的担心最终没能实现，否则我不会知道他的名字，更不会和他成为朋友，继而听到他说出诸如上面的一些话。
猴群是不会轻易接受外来猴子的，特别是像阿郎这样的弱者——至少最开始的他看起来是这样的弱不禁风，那会造成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小到觅食迁徙，大到避难逃命，都是累赘，猴王鲍勃早就放了话，不会接纳他，不过他从来没有放弃，跟在后面，不曾远离，不急躁，也不放弃。后来我知道，那像是一种执念，再也不放手的执念。
我自幼体弱，跟不上猴群的整体节奏，常常落在后面，只能紧紧地盯着在树丛间晃来晃去的他们，生怕一个不留神，他们就会不在，有些时候就是这样，不是他们丢下我们，因为我们从来没有靠近过。
是我们自己丢了自己。
我每每赶上去，大家在一起觅食休息，然后继续奔走，临走我都会给阿郎留下一些食物，而渐渐地，他元气开始恢复，精神抖擞，反过来开始帮助我。猴群从一个树梢到另一个树梢，从一座山头到另一座山头，没有谁会愿意在一个地方停留。
对于我们来说，下到地面无非是为了吃食，或者干脆说地面是危险的，没有谁会轻易地下去，我们宁愿在树头守着享受，安分而不冒失。就这一点来说，阿郎如果进入猴群，是种威胁，在我们一天到晚都忙着找食偶尔才休息即使休息都是莫名地打闹争执的时候，他总是一个人穿出树林到一边的悬崖上，坐在那里，静静地，一个人发呆。
好奇心驱使自己放下手里的榛子，试探着走近他，希望和他一起坐下来，希望了解他在看什么，他看到过什么。而一旦坐下来，我就明白自己是多么幸运，因为那种风景，我几乎错过。
下边是如湖水一样荡漾的树林，有白鹭从头顶掠过，然后缓缓地、轻盈地飘下去，最后一片片羽毛样地隐在那一波绿色的湖水中，那些原本让我一直仰望的、飞翔着的鸟们，我竟然可以俯视，鲜活地看着他们，如此的真切，我们的位置恰好在一个平衡的地点，看着所有的一切，角度是如此奇妙，不在最高，也不在最低，可以抬头，也可以谦卑。是的，当清晨的阳光射透薄雾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生命刹那间有种光彩，洋溢着温暖以及活力，我转头看着阿郎，他对我微微笑，温和依旧。
说起他自己的事情，阿郎没有避讳，就像是在讲述别人家常似的娓娓道来，那些故事，那些往事。他没忘，也不会忘。
阿郎刚刚断奶的时候，妈妈死了。
当枪响的时候，他被妈妈抱在怀里，然后感到身体在奇妙地下坠，他从来没有听过那种声响，尖叫然后戛然而止，跟着妈妈就落在了地上，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就像抢夺似的拿去了妈妈。那时的他不知道，很多东西比如说生命其实是可以简单草率地就这样突然停住的，就像那枪声一样，没有省略没有意犹未尽不需要理由。
然后冒出一个人，捉了他，卖给马戏团。他开始他的演出生涯，每天反复的训练，走钢丝荡秋千骑车顶碗，还有不在表演行列的几顿鞭子，以及为数不多果腹的食物。他再也没有看到过天——有的是马戏团高高的顶棚。
上天注定了谁是你的亲戚，不过所幸在朋友的选择方面还给你留有余地。困苦的时候，阿郎认识了阿曼和拉尔丹，拉尔丹是个10岁的男孩子，和阿郎一样的是个孤儿，和阿郎一样的受尽鞭打和饥饿。而阿曼是头大象，腿上绑着铁链，铁链已经深深地陷在肉里。
三个朋友彼此的温暖照料，阿郎费力地表演，他知道只要让人们高兴多给钱，就可以让老板高兴，这样拉尔丹也会少挨打，马戏团给阿曼取名是汉克，但是他不喜欢，他喜欢别人叫他原来的名字阿曼，所以阿郎一直叫他作阿曼，他都会乐呵呵地笑，然后又突然回想起了什么，黯然地用长鼻子温柔而有力地抚着阿郎伤痕累累的背，就像在野外和同伴们交流以及安慰的方式一样。
拉尔丹是被拐卖的，在马戏团生活了5年，空闲时他总抱着阿郎靠在阿曼的腿边，把偷偷省下的一些观众给的零食和阿郎还有阿曼一同分吃，他总对着阿郎说话，一边用手轻轻地抚着阿郎的眼眶，像是替他擦去眼泪……
那个平日里笑着逗人们开心的孩子，却没有人可以对他好逗他开心，他的朋友只有那么一头大象和一只猴子，每晚抱着阿郎睡着后的拉尔丹几乎都要流着泪叫着妈妈，阿郎总在那样的时候想起自己的妈妈，想象拉尔丹的妈妈，应该也是和自己的妈妈一样，怀抱着孩子，给他温暖。家的温暖。
那一天趁着人不注意，拉尔丹逃了，10分钟，被人抓了回来，毒打，关在后面的屋子里，阿郎要悄悄地溜出去看他，阿曼郑重地告诉他，不管结果怎样，阿郎都要一个人逃掉，再也不要回来，再也不要。阿郎没有回答，他知道自己一直的坚持，无非是因为这两个朋友，还能让他感觉到一丝温度。
……
阿郎爬上那屋子唯一的高高的窗子，看着下边的拉尔丹奄奄一息地趴在那里，双手无力地瘫在身子两旁，歪着脸望着窗口，身下一点一点地浸出血水，他看到阿郎，无神的眼里流露出惊喜的神采，烂掉的嘴角张张，却不能出声。
阿郎看着一阵心酸，赶忙下到地面，放下嘴里叼着的好不容易找来的苹果递给他，他却依然不能动弹，阿郎见状忙咬下一瓣，递过去轻轻碰了碰他的嘴唇。
拉尔丹还是没有吃，摇了摇头，开始流泪，阿郎学着平日里他的样子，伸出另一只手轻轻仔细地抚着他的眼眶抚着他的脸，替他擦去泪水，那些眼泪暖暖的温和，在冰冷的地板上发着光彩，阿郎止不住的悲伤，拉尔丹轻轻地笑了笑，然后艰难地开口，叫着他的名字，说阿郎，走吧，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好好地活下去，好好的，连同我的份一起，好好的，活下去……
说完这些话，他已经再没了气力，只是努力地睁着眼，望着那高高的只有巴掌大的窗子，望着外面的天空，望着嵌在黑得漫无边际的墙上的自由的出口，即便只有蓝黑的一块，即便那是如此的高不可攀，可是依旧比黑暗更明亮，可是依旧让人向往。他死死地盯着，直到最后缓缓地闭上眼睛，阿郎使劲地摇着他的脸，却再也摇不醒他，只能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他慢慢地睡了过去。
那晚，一只猴子放火烧了一间屋子，连同那黑漆漆的墙一起，烧掉。
他远远地站立着注视，啃了一大口苹果，狠狠地咽下去，然后把它狠狠地扔了出去。
他要活，要好好地活，连同那个孩子的份一起！
……
我听完唏嘘不已，我不明白阿郎受尽这么多的苦难，为什么没有走向一种极端，愤恨以及报复，而我设想如果阿郎放弃这段记忆，不要这样的给自己包袱，会不会更快乐。
“或许吧…”他笑着耸耸肩，“但是不是说忘就忘的，活着的路上的风景，这东西，还是要同时拥有回忆和希望才行，这个经历让我觉得悲伤，却也是我的动力，是唯一的支柱，忘不掉，是不幸，但同时又是幸运…我的命再不是我一个人的了，所以我要好好的活…连同那孩子的份一起…好好的…活下去……”他眼里噙满了泪水。
而对于人，阿郎没有说太多，他说至少也会有像拉尔丹一样好的人，“没有什么是绝对的，如果没有光亮，或者都是光亮，你依旧看不到黑暗。绝对的光亮，其实和黑暗差不太多，蒙蔽你的眼睛，无法看清方向…”
“这个…猴子一退化就变成人……”我闻之一愣，看着他坏坏地笑，跟着笑起来，然后两人大笑，笑声在四周回荡开来。
那个经历了生死边缘的阿郎，像穿透了迷雾一般清晰地看着整个世界，积极地努力地活。他是这样的一只猴子，一只比人还有人性的猴子，浑身散发着众多人类缺乏的品质，机敏智慧，沉着冷静，有亲和力，乐于助人，富有责任感。虽然同时有太多不堪的回忆，至少在我看来，那些是他总是哀伤和落寞的根源。虽然它们也可能真如阿郎所说，那是灾难，也是财富。
那天我和他正追着猴群，忽然听到前面一阵骚动，站岗的猴子一阵惊叫，我们俩赶忙过去，看到地上一只狼正左扑右跳，在地上找食的猴子们四散的逃开，一只母猴仓皇逃命爬到树上，怀中的小猴子却掉在了地上，那狼一见扭身马上扑了上去，母猴拼命地窜过去想救自己的孩子，这无疑是以卵击石。
众猴子尖叫着，猴王鲍勃要冲下来帮忙，我身旁的阿郎抢先一步抓了藤蔓荡了过去，用以前在马戏团的技术，准确地落在了狼颈上，伸出双手狠狠地掐进了狼眼，那狼身子一歪随即跌倒，趴在地上用爪子往颈上挠着，鞭长莫及，只能就近抓着阿郎的双手，整个手臂瞬间就被撕得稀烂，鲜血淋漓，然而阿郎怎么都不松手，只是拼死地把手往狼的眼窝里掐，鲜血洒在地上，像极了一朵朵火红的花。
母猴趁机抢了小猴上了树，阿郎也支持不住，被狼扯了手臂甩下身来，撞在树桩上，动弹不得，狼定神睁着血红的双眼四下里找还要想冲阿郎去，却挨了一阵暴雨，猴群全部站在树梢上，摘了坚果砸过去，狼一见形式不妙，只能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周围复归平静，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慌张地下地往阿郎跑去，见他躺在那里，没有一点生气，心里一沉，听到他一阵咳嗽，才稍稍心安。
大家找来山里的药材，用嘴嚼碎了涂在他的手臂上，给他包扎，那只母猴抱着孩子过来答谢，阿郎脸上挂着汗，望着母猴怀里仍旧熟睡的小猴子，虚弱地笑笑：“这小家伙还能睡着，一点不怕，将来一定了不起…”
这时候鲍勃分开众人走了进来，到了阿郎跟前，缓缓地伸出了手。
他终于接受阿郎加入猴群了。
然而阿郎并没有回应，他极其认真的望着鲍勃，耸耸肩，轻声但坚定：“…我的手可能就此废掉……还是不要拖累大家了……”
鲍勃也认真的看着阿郎：“…别犯傻……我们这里有多少人？有多少双手？嗯？”
然后阿郎会意的点头笑，大家欢呼。
我上前扶他起来，对他笑着……
“…我说阿郎…”
“…嗯？”
“…一起走吧，回家…”
“…嗯…好的…”
……
“…小猴子…嗯…叫你阿郎好吗，以后你就叫阿郎吧…拉尔丹我小时候的朋友就有叫这个的哦，是很好的朋友知道吗阿郎……嗯…阿郎的家乡是什么样呢，一定有很多树吧…高高的树对不对…阿郎带我回你的家好吗……那里很漂亮对不对，我们可以站在那里看远处…还有阿曼一起……好吗阿郎…拉尔丹不哭…阿郎你也不要哭哦…一起回家吧…一起回去…阿郎？阿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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